在我们生活的时代,判断一件事是真是假,变得越来越简单,也越来越复杂。简单的是,我们常常只需看一眼手机上的“虚假信息”标签或搜索结果的排序;复杂的是,这些判断背后的依据,不再是一个我们可以与之辩论的专家或机构,而是一套我们无法窥见其内部运作的人工智能系统。2025年,一篇重要的学术评论文章提出了“算法真理”这个概念,它精准地描述了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场静悄悄却又深刻的认知方式革命。这篇文章将探讨,当真理的裁决权从人类手中逐渐移交到算法手中时,我们的社会、权力结构和信任基础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
一、从“我们认为”到“系统判定”的转变
过去,我们判断一个说法是不是真理,通常经过几个途径。比如,看它是否符合客观事实(符合论),看它是否与我们已有的知识体系逻辑自洽(融贯论),或者看它在实践中是否有效(实用主义)。这个过程往往伴随着讨论、争辩和证据的呈现,是一个社会性的、需要人类理性参与的过程。
然而,“算法真理”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算法真理”指的是,人工智能系统通过处理海量数据,运用概率模型和模式识别,将某些结论以“事实”的形式呈现给我们的机制。这种“事实”的根基,不再是哲学意义上的与实在的对应,而是数据之间的相关性和统计规律。简单来说,它不是因为正确而被系统接受,而是因为系统通过计算,判定它“很可能”正确。
这种转变已经深深嵌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在内容审核和虚假信息打击领域,AI系统不再仅仅是工具,它们已经成为信誉和真实性的“仲裁者”。它们以惊人的速度处理信息,区分着被它们定义为“真实”和“虚假”的内容。但它们的运作逻辑与人类截然不同:它们不理解语义的微妙,不理会语境的变化,它们依赖的是“计算推理”——在数据中寻找模式,并对照预设的统计阈值做出判断。
这就带来了一个根本性问题:当真理的验证不再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理性辩论来完成,而是由一台根据数据集训练、为优化效率而生的机器来执行时,“真理”本身意味着什么?我们正在从传统的真理观,转向一种“算法真理”的新范式。在这种范式中,真理是由算法程序构建、分类和运行的,它更看重预测的准确性,而不是理解的深度;它追求算法逻辑的一致性,而不是经过反思的正当性。
因此,算法真理并非一面客观的镜子,它本身就是一种建构的产物。它的形态是由训练数据的选择、分类的类别、检测的规则和统计模型共同塑造的。它以规模化、看似客观的方式被执行,带着一种技术官僚的权威,这种权威有可能逐渐取代其他形式的人类推理和社会协商。我们正在见证的,是数字时代真理被构建、验证和管理方式的根本性重构。
二、AI如何“生产”真理?事实核查背后的逻辑
将AI深度融入事实核查,标志着一种“算法认识论”的兴起。这是一种由数据、指标和计算程序所主导的知识体系,而非由人的理解和思辨所塑造。
这些AI系统并不像人一样去“思考”一个观点为何正确或错误。它们生产的是“操作性真理”——一种从已标记的数据和预测模型中得出的概率性结果。在这里,“知识”被转化成了可计算的东西。用于训练AI模型的“基准真相”数据集,被当作是客观的金标准。但学者们指出,这些“基准真相”本身并不是天然存在的。它们是由人(通常是标注员)根据特定的规则和机构规范打上的标签,其中本身就包含了关于“什么算可信”的预设判断。
例如,一个用于识别健康虚假信息的数据集,其本身的选择和标注,就体现了主流医学界的观点和规范。当一个模型在这些数据上被训练后,这些人类的主观判断就被固化成了算法的“公理”,不再被轻易质疑。
为了高效处理海量信息,AI事实核查系统严重依赖各种“认识论代理指标”。它们不直接判断内容本身的真伪,而是通过一些可计算的信号来间接评估其可信度。比如,一篇文章是否被权威网站链接(如PageRank算法)、发布网站的声誉、文中使用的情绪化词汇、甚至是写作风格特征等。这些代理指标虽然实现了规模化操作,但也付出了代价:它将复杂的知识主张过度简化为几个冰冷的数字指标。这反映了一种“算法理性”,它优先考虑的是计算效率和大规模处理能力,而不是具体情境的微妙差异或基于价值的讨论。
所以,AI系统输出的,并不是哲学意义上的“真理”,而是“模型输出”——一个基于内部模式匹配得出的二元分类(真/假)或概率预测。这代表了一场深刻的范式转变:真理,变成了由算法“决定”的东西,而不是经由社会讨论“形成”的东西。当用户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一个“内容存疑”的标签时,他们通常会默认接受这个判断,尽管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个判断是如何产生的。研究表明,即使没有解释,人们也容易产生“自动化偏见”,倾向于相信机器的判断。这正在重塑认知权威的来源:我们面临着用概率性的自动化,取代对话式的人类推理的风险。
三、权力的转移:偏见、权威与认知不平等
当算法系统成为真理和信誉的仲裁者时,一个紧迫的问题浮现了:谁的知识被承认?谁的知识被边缘化或直接排斥?尽管AI常被包装成中立的技术,但它们诞生并运行于一个充满既存不平等和权力不对称的社会技术环境中。这导致了“认识论不平等”——即在算法体系内,权威知识的认定、合法化及获取途径的分配是极度不均的。
这种不平等很大程度上源于数据本身的政治性。AI模型是在由过去的人类决策和机构信息构成的数据集上训练的,这些数据天然地反映了社会中的主流规范和权力结构。“基准真相”的标签通常来自精英机构和主流媒体,这使得基于社区的本土知识、少数族裔的文化表达等非主流视角被系统性边缘化。最终,AI的认识论框架与主流话语保持一致,使得另类视角显得“异常”甚至“不合法”。
一个被广泛引用的例子是,自动化审核系统会持续地将“非裔美国人本土英语”错误地标记为有害或误导性内容,仅仅因为其语言表达不符合主流的语法规范。这类偏见不仅扭曲了模型的行为,更强化了社会中已有的认知等级。算法真理系统常常优先认可精英来源和正式的沟通方式,从而无意中(或有意地)贬低和压制了非正式、本土或原住民的知识体系。
AI系统的权威,并非来自于它们对世界的深刻理解,而是来自于它们与技术基础设施的深度整合。当“虚假”这样的标签以斩钉截铁的形式出现时,它就掩盖了算法推理本身固有的或然性和不确定性。这助长了自动化偏见,并削弱了质疑的可能性——尤其是对那些其认知框架本就与主流制度规范不符的群体而言。通过将真理判断委托给AI,社会正面临着一个风险:用封闭的概率计算,取代开放的、充满可能性的对话式推理。其结果是一种“基础设施性的认识论”,在这种体系下,真理是被“计算”出来的,而不是被“论证”出来的。
四、信任的变局:对公众与民主的深远影响
过去,认知判断的权威主要分布在记者、科学家、教育家和公共机构身上。如今,这种权威正日益被算法的输出、统计推断和计算基础设施所塑造。这一转变不仅改变了我们接收到的信息,更重塑了公众信任的形成方式、机构权威的感知方式,以及公民参与民主讨论的方式。
当真理变得自动化,其结果并非一个中立的判决,而是对历史上被标记为“可信”内容的一种计算模拟。这对公众信任产生了深远影响。传统上,对知识体系的信任根植于透明度、问责制和程序正义等价值观,并与机构的长期公信力紧密相连。相比之下,算法系统的权威则来源于其性能指标、预测准确性和可靠性评分。这在个人与信息基础设施之间,培养了一种新型的关系。这种关系催生了学者所说的“算法信任”:你信任的不再是某个你或许能接触到的个人或机构,而是一个其内在逻辑对你而言基本是黑箱的系统。
这种信任常常表现为一种“认识论顺从”。用户在不理解算法输出为何产生的情况下就接受了它。这种信任看似高效,实则脆弱。因为其底层过程不透明,一旦出现错误、偏见或系统性失灵被曝光,公众的信心很容易瞬间崩塌。因此,真理的自动化可能造就一种脆弱的合法性,它依赖于技术的可信度,而非社会的监督和问责。
更进一步,算法系统还在重构公共话语的形态本身。由算法主导的环境,并不总是鼓励开放的辩论和质疑。相反,它常常在内容接触到用户之前,就通过分类和标签预先阻止了审议的发生。这种先发制人的过滤,不仅影响人们“相信什么”,更影响人们“如何相信”。长此以往,它可能助长一种“认识论被动性”,即个体越来越依赖算法评估作为自己判断的替代品,从而削弱了自身的批判性思维能力和公民素养。从这个意义上说,认知权威的自动化,不仅可能重塑我们知识的基础设施,还可能重新塑造民主社会所需的公民品格和习惯。
五、结论:在算法时代,我们如何重新思考真理?
算法事实核查不仅仅是一项技术升级,它标志着在数字时代,真理如何被定义、分配和制度化的范式转变。随着自动化分类和统计推理被嵌入知识治理的核心,认知的利害关系也随之改变。算法真理的逻辑偏爱规模、一致性和控制,这往往是以牺牲模糊性、异议和边缘化视角为代价的。这引发了对于“认识论正义”的深切担忧,特别是当那些在训练数据或历史档案中本就缺席的社群,在主流分类体系中变得更加不可见时。
展望未来,我们面临的挑战不仅仅是将AI设计得“更人性化”或让其决策“更可解释”。更深层次的挑战在于,在一个由非人智能体深度介入的“后人类”情境下,我们如何重新构想认知合法性的建立条件。这要求我们去审视支撑着计算权威的制度脚本、政治经济因素和基础设施本身。我们能否设想并构建出这样一种系统:它优先考虑的是“可被质疑”而非“一锤定音”,是“透明开放”而非“黑箱操作”,是“反思学习”而非“机械效率”?
算法验证不仅仅是一个工具,它更是一种关于秩序的愿景,一种关于知识应如何被生产和治理的想象。我们必须追问,我们的验证基础设施,如何才能支持一种审议性的多元主义?公众如何能被重新定位为知识的共同生产者,而不仅仅是被动的信息消费者?这些开放性的问题深刻地揭示出,算法时代真理的未来,不仅仅是一个技术精确度的问题,更是一个关乎我们选择维护怎样的规范性框架,以实现认知可持续发展的根本性社会命题。



